如影逐形(温瑞安《神相李布衣》刀巴记 贰)

2023-04-25 富美财经 浏览量:

第六章 书院里的旧事

蓦然间,茹小意一扬手,一物激射而出!

土豆子以为是暗器,急忙一闪,那事物却径自冲天而起,炸出金光,光芒又似长蛇衔尾,回转原处,再次爆起万道金光,光芒聚在一起放射,就像百条金蛇聚化成一道金亮的磐圈巨蟒,半晌方才熄灭。

土豆子脸色变了变,道:“绿林金箭令?你哪里得来的?”茹小意想答也不能够。

那使日月钩的番子道:“金箭令?岂不是绿林领袖樊大先生的讯号?”土豆子神色凝重,使钩子的番子道:“既然是绿林,那好商量,他再大胆也不敢开罪自家的土地山神!”

土豆子道:“樊可怜此人非正非邪,但很有义气,不见得买我们的帐!刘公公的威名谁不怕?他的干儿子在成都作威作福,也教他给杀了,还是避一避的好。”那使钩的番子脸上呈现一片凶狠之色,“呸”了声道:“我就不相信姓樊的有三头六臂。”

原来这人在西厂辈份也不低,本来只听命于鲁布衣,对这个鲁布衣的传人土豆子不见得如何服气。

土豆子不理会他:”先把他们弄进房里再说。”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探头进后院来,一见此情形,都吓得尖叫退回。

使钩的番子露出了凶狠之色,挥钩道:“让我先把这些家伙杀光!”

土豆子叱道:“怎可如此!”又道:“请粘夫子来。”那番子毕竟不敢违抗,飞掠而去,身法迅疾无比。

这时,那些束巾学子结集了较多的人,终于大着胆子探头进来,喁喁细语但此起彼落,声音渐渐高扬:

“杀了人了!”

“有强盗啊!”

“还有个女的呢!”

“刚才我瞧见……”

“瞧见什么?”

“瞧见有个拿钩子的!”

“我们怎么办?”

“打强盗啊!”

“你去啊!”

“去啊!”

众学生嘴里嚷嚷,但这场面谁也没遇过,都没敢有人挺身出来。

土豆子抱拳扬声道:“众位公子。”

众学子给他这一称呼,心里舒服无比,参差不齐的应了声,土豆子道:“我们是遭人抢劫了,请诸位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学生们都议论纷纷:“啊,果真是打劫。”“强盗在哪里?”有些自告奋勇,摆出了懦侠者的姿态,问:“要我们帮些什么忙?”

土豆子指了指树干上的死人,道:“那贼人闹内讧,已经死了,诸位勿要担心。”由于那番子是贴树而殁,背着月门这边,所以学生们都没瞧见,而今土豆子用手指示,有同几个胆子较大的学生,走了进来,瞧个实在。一看之下,三魂去了七魄,吓得不是面无人色,就是走避不迭,有个还作起呕来,有的大念南无阿弥陀佛。

“死了人了!”

“真的杀了人!”

“肠子都流出来了呢!”

“血!流了好多血哇!”

学生掩目不敢看的有之,特地显示胆大凑近去一看后白脸强自镇定者亦有之。

士豆子道:“强盗已经死了,不必怕他!”

听到这句话,学生似乎这才放心了一些。有个胆大的问:“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另一个想:助人为快乐之本……读圣贤书,这学生都自觉豪情,心想:反正贼人都已经死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胆子顿时壮了起来。

土豆子道:“也没什么,我这两位兄姊着了贼人迷香,不能动弹,总不能要他们就此躺着,要偏劳大家把他们送入粘老师房里。”

众学生都道:“这个容易。”

有人问:“尸休怎么办?”

有一个问:“要不要报官?”

土豆子道:“已经遣人报官了,官差一会儿便到,官爷们见诸公子如此义勇,定必多有嘉奖。”

这语一出,人人都自告奋勇起来,这群莘莘学子,辛勤诵读,所为何事?也不外是当贵升官,大好前程;口里都说:“应该的,应该的。”或曰:“助人为善,我们不求奖赏。”心里却飘飘然,仿佛已行了一大善,世人值得为他这个节义的读书人立碑建坊。

土豆子忙道:“是、是,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诸位是未来的圣贤才子,施恩不望报。”

当下有几名学子出来,帮土豆子将项笑影和茹小意抬到另一书房,其中有两名学生看到茹小意翕动唇儿,摇头示意,却说不出话来,都很奇怪。

“怎么她哭了呢?”

“这位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茹小意的急切在眼神里像飞鸟返巢表示日暮一般明显,她的惶急更令人哀怜,这几个学生除了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也知道书外也有颜如玉的,都动了怜惜之心。

土豆子道:“她中了贼人的迷香,一会儿就好。”这些学生们不免有些狐疑。

就在这时,两人急急步入,一个学生惊叫道:“就是这个拿钩子的强盗……”众皆大惊,但也看清楚了另一个人,纷纷叫道:“老师。”

那走在前面的一个脸色蜡黄头带儒巾的中年人道:“胡说,这位是官差大人,不是强盗。”

这人又扬声道:“来来来,我们先把活人抬进房里,其他的人先回书堂去背孟子,这儿慢慢清理,官差就要来了。”

于是学生们七手八脚,把项笑影和茹小意抬入房里,再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土豆子、使钩子的番子和粘夫子三人。

房里偏西,比较阴沉,三人又不亮灯,视线更是模糊,外面哄哄传来响亮而无生气的诵书声。

土豆子俯首望了一望,看见茹小意一双带穆桂英决战沙场上巾帼之威的美目,却含了盈眶脆弱如露珠的泪,“唷”地笑道:“女英雄也要哭哟?”他也不知道那一群看似呆瓜自告奋勇抬人入屋的学子中,也有人趁便摸了茹小意一把。

他们开始都不防着土豆子,因为土豆子年少,同样土豆子也不提防这群学子,因为这些人看来幼稚,人常常给自己的假象骗倒,尤其是当他以为自己的智慧能力远远超于某些人的时候。

这干饱读经书十年寒窗只为一举成名的学子,有不少人为土豆子一番说词所骗,但也有人并不尽信,不过,他们都明白是非皆因强出头和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们的老师粘夫子自然也明白纸包不住火难以双手遮天的道理,于是语气带微责的道:“怎么把事情弄得这样糟!这可把我也卷了进去,不好办哩。”

土豆子沉声道:“粘夫子,公公安排你在这里,是什么用意来着?总不成你来食君之禄,而不分君子忧吧?”

粘夫子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地道:“这个,姚少侠言重了,缉凶除奸的事小的自当尽力,不过,这样闹开来,我在这儿的身份,则有些个儿不便……”

土豆子冷哼道:“有啥不便?公公令你来这里卧底,为的是看着点这些读书郎,有没有异心,这些读死书的书呆子哪有什么名目!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要为公公效劳,现在不求功,还唠叨什么!”

粘夫子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连忙说:“是,是。”

使钩子番子道:“刚才这妇人放出金箭令,只怕会引出樊大先生的‘二凤双鹰’来,那就糟了。”

土豆子道:“札档头,那就有烦你把庭院里惹眼的清除掉。”

那姓札的番子哈哈笑道:“我说粘夫子,你也该知趣了。”说罢像一阵风似地掠了出去。

那粘夫子额上渗着汗,眼珠骨溜溜的向木榻上茹小意和土豆子身上一转,便道:“我……我也去清理庭院。”

土豆子脸不改色地道:“清理小小一个院,还不须要动用两个人。”

粘夫子只觉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敢连连声道:“是、是。”

土豆子冷冷地道:“不过,那些学生还需要你去稳一稳。”

粘夫子顿时如释重负地道:“是,是,小的一定能安定人心,姚少侠放心。”

土豆子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是长期在此地勘察的,可没啥好担心的。”

粘夫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至极,自己讲的句句话都搭不上劲,只有说:“是、是。”汗往脖子里钻的退了出去。

土豆子看着粘夫子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后,脸上浮现了一种似笑非笑,仿佛狠毒又略似怜惜的神色,这神色出现在一个少年的脸上使得他看来像一个历尽沧桑但却不知几岁的小老人。

然后他回身,向着榻上的项笑影和茹小意,浮现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道:“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可谈谈旧事了。”这语言十分奇怪,就像是跟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叙旧一般。

茹小意只觉心头冒起了一阵寒意,可是她并不明白。

她略为挣动,勉力望去,只见项笑影也一脸不解之色。

土豆子嘴角挂了一个冷傲的微笑,脸上的神情却更冷漠:“项公子,你可风流快活!快活了这许多年,你好啊。”

项笑影下颔搐动着,却说不出话。

土豆子冷笑道:“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当年,令尊大人还当权得势的时候,你玩弄的黄花闺女,也不少吧?该记得有个叫添梅的吧?十几年前的一桩风流账,项公子不知还记不记得?”

茹小意耳里听见,脑里轰了一声,但随即省悟,别的人还可存疑,但自己丈夫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决不会欺瞒自己,知这是土豆子故意离间,竭力转过头去,想作个表情,让项笑影放心,却见项笑影一脸惶恐之色,竟然吃力地颔首,茹小意一时不相信自己目中所见的情景。

只听土豆子又道:“想不到项公子还记得薄命的添梅,当年她失身于你之后。珠胎暗结,可是知道你们项家不会纳她这样一个奴婢女子,产子之后,必留下婴孩而逐之出门,只好图逃脱,结果死在你们项家人的手里,都可谓表面仁义道德,内里恶事做绝了。”

茹小意听了,心里讲一千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骗人,他骗人的……却瞧见了项笑影的神情。

她最了解她丈夫。

她也知道项笑影这神情正表达出心中的恐慌、歉疚、惭愧、惶惑……

她只觉脑里一阵轰烈,像一个大霹雳炸在脑里,项笑影有没有做过倒反显得不那么重要,但这些年来,她一直崇敬的丈夫是不是一个假象,项笑影到底有没有欺瞒她比一切都重要。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你骗人……”才知道声音已恢复了一小半。

土豆子冷笑一声道:“我有没有骗人,你问你丈夫便可以知道。”茹小意竭力道:“我不相信……”她希望项笑影了解,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不去相信的。

多年来,她面对项笑影的忠恕与厚道,常自惭过于计较得失成败,而且对当日与师兄留情更生愧疚。

土豆子忽道:“添梅是不是有了你孩子,再被你们迫死的?”

只听项笑影吃力地道:“你……你是谁……?”

项笑影只是说了短短三个字,茹小意听在耳里,如同心胸里被扎了三刀,一时连发声的力气也消失了,只听土豆子道:“你别忘了,我也姓姚。”

项笑影结结巴巴地道:“你……是……添梅她……你是……小弟……”土豆子只冷笑一声。项笑影强撞一口气道:“小弟……你……还未死你……我很……”

土豆子冷笑道:“我如果死了,这就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我死不了,你当然伤心。”

这次项笑影用力地摇头:“不……我……”

土豆子没等他说完,忽厉声道:“姓项的!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姐姐?”

项笑影一脸惭色,但肯定地颔首,缓缓地道:“我……我是……对不起她……她……死得好惨……”

茹小意尖声道:“笑影,你不必为了我被人挟持而任人诬陷……”她因一口气涌上喉头,流利的把话吐了出来,这一来,倒是使土豆子省起,一个筋步,跃到茹小意身前,一连疾点了她几处麻穴:“你倒复原得快!”

项笑影叱道:“别伤害她——”声音虽已恢复大半,却挣不起身子。

土豆子诡笑道:“项夫人,你别自作多情了,项公子承认的事,只因他确实作过这等卑污事,决不是为你安危才认罪的,你若不信,可以问他!”

只听项笑影涩声道:“小弟,我是对不起你姐姐,可是——”

土豆子向茹小意挑起了一只眉毛阴笑:“是不是!他都认了!他对不起的事儿.可不止这一桩呢!可怜你跟他份属夫妻,仍叫他蒙在鼓里。”

项笑影怒道:“小弟,你——”

土豆子如风掠起,又闪到项笑影榻前,封了他的哑穴软穴,怪笑道:“这一来,你们纵闷香药力消失,也只有任我摆布的份儿了。”

他忽凑过脸去,几乎与项笑影是鼻子贴鼻子的问:“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他道:“其实我也不想干什么,只是想把你在我姐姐身上所干过的事,在你夫人身上再干一次而已。”

听完了这句话,茹小意忽然想到死。

在与项笑影浪迹天涯逃避阉党仇家追杀,或在贫寒交迫遭人唾弃逼害,甚至惟一孩子石头儿死的时候,她都没有想到过死。

因为在她孤苦凄凉的时候,她仍有依傍,她境遇虽苦,却并非无依。

只有在这时候,她忽然失去了一切依凭。

一切都是陌生冷漠的,甚至连卧身其上的木榻也一样冷冰无情,满怀敌意。

只是她想立刻死去也很难。

土豆子那一张表情过于老练而年轻的脸孔,已迫近到眼前来。

茹小意心里绝望的呼喊:她不知何时这噩梦方才过去。

第七章 太阳神箭

噩梦并未过去。

土豆子热呼呼的口气,已经贴近在她脸上,她可以感觉到一种困在窄狭喉头里一般燥闷的气,正呼在她脸上。

这感觉比她在小时候不小心摸到一窝粗肥的竹叶虫还难受,可是她却不能像小时候缩手哭着退走。

土豆子正牵引着她的手,去触摸比那湿濡滑腻更可怕的事物。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拼尽了一点余力,以皓齿咬住了舌头。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这闷响就像一个人蒙在布袋里,有人在布袋外踢了一记。

这声音依稀可辨,土豆子一听,本来贴近茹小意的身子,立即绷着像一根铁棒,本来是棒子一样的东西、反而软得像蝌蚪。

土豆子身子绷紧,但并不慌张。

立起,走出去,开门,就看到一个景象。

庭院里本有一棵将军柏树。

将军柏树干上,本来钉着一个人。

这人原本是一名番子,他是给茹小意足踢剑贯胸钉入树干去的。

现在树干上的那名番子仍在。

但是树干上不只一条死尸。

还有另一个死人。

这死人便是那姓札的番子。

这姓札的番子原本是替死去的同伴收尸的,但他现在面对面的跟树干上先他而去的同僚连在一起,心口都被一箭穿过。

箭是金色的。

尽管血仍冒着,姓札的番子兀未死尽,身体的肌肉仍微微搐动者,但那金箭的光芒仍是夜空里的殒星一般烁亮。

这情景说明了,姓札的番子正要替树干上的死人收尸之际,忽而一箭射来,穿破树干的另一边,穿过死尸心胸,再射入这番子胸腰,使得树干和两个死人紧紧连在一起。

土豆子知道姓札番子的武功。

他也了解这株将军老柏的韧度。

所以他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反扑入房里。

房间里有两个人质,随便他抓住任何一个,他都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他刚刚掠出之际,砰砰二声,屋顶碎裂两个大洞,两人已各拦在项笑影和茹小意榻前。

土豆子应变极快。

他飞扑的势子改为上掠,穿洞而出,跃出屋顶,只是同时间,忽觉后臂一紧,已被两道铁枷般扣住,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他。

只听土豆子惊恐地道:“你们……”

这时一个人施施然走入房里,头向上仰,道:“这个人,对我义兄义嫂不敬,让他消失在这世上。”

只听两声清脆的应声:“是。”“是。”接下来便是土豆子一阵凄然的惨啤,声音愈渐去远,终于杳然。

那后来走进来的人,相貌堂堂,背后金弓金壶金箭,映得脸色发金,更有一种贵气,神情冷峻,但目光温暖。

茹小意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神情和眼色完全两样的人。

可是她一见到他,她就想哭。

她合起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对剪出了泪珠,直挂落在她脸上。

谁看了这泪珠,谁都会生起不忍心的温柔,那樊大先生温和地道:“嫂夫人,不要怕,都过去了。”

就在他说着的时候,一阵极快而又轻微的步履声,急促响起。

樊大先生回身,就看见粘夫子汗流浃背的闯了进来。

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发现有敌来犯,想赶过来通知土豆子,却没料房里已全换了人。

只听粘夫子张大了口:“你——”

樊大先生一笑道:“不就是我。”

粘夫子也是极为机智的人,在阉党手下混久了,自然对见风转舵,走为上着懂得个中三昧,他一扭身,就反奔了出去,去时比来时至少要快上五倍!

樊大先生摇首笑道:“可惜。”

他说着摘弓、取箭、搭矢、瞄准、发射,然后道:“可惜我对阉党下手,一向都不容情。”他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粘夫子曾滚地避箭,但箭回转下射,粘夫子再纵身上掠,可是箭首追踪上扬,粘夫子向左闪,箭如蛆附骨,粘夫子往右向,箭如影随身,粘夫子退到将军柏后遮掩,噗地一声,箭自姓札番子,原先的死去番子身体穿过,再穿树干,然后射入粘夫子的身体里,把他也串在树干上。

从今以后,这株将军柏在言传里变成一株杀人树。

项笑影和茹小意虽身子不能动,但眼睛依然可以视物。

他们看到樊大先生的箭法,除了叹为观止,也确切地清楚了解,以樊大先生这手箭法,纵自己二人联手,也断非其敌。

樊大先生却道:“黄前使、孙后使,还不替我义兄义嫂解穴?”

那两个拦在项笑影和茹小意身前的高手,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分别替项氏夫妇解穴,两人出手极快,一下子,认清项氏夫妇被封的穴道并且解除。

一般来说,穴道被封在解除时难免会有艰苦,甚至解除后也会有闷塞的感觉,只是这二人出手解穴,不但全不难过,而且还从解除的穴位中感到一股暖流,十分好受,可见得这两人功力十分深湛。

虽然穴道已解,可是项笑影和茹小意四肢仍然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两人似有点意外。

项笑影道:“两位可是绿林豪杰,孙黄二位前辈?”

黄脸汉子道:“我是黄弹。”

白脸汉子道:“我是孙祖。”

樊大先生微笑道:“他们是小弟的前后巡使,我们来迟一步,让大哥大嫂受惊了,罪不可恕。”

项笑影叹道:“贤弟快不要那么说,你们已经及时赶到,我夫妇是着了迷香,一时半刻还难以恢复。”

樊大先生道:“那么,我们把大哥大嫂接回舍下再说。”

项笑影竭力偏头,道:“小意,你有没有事?”

茹小意静默了半晌,才答:“我没有事。”声音却是冰冷的。

项笑影涩声道:“小意,我……”

茹小意心忖:我们的事,怎可以当着众人说?何况,你已作下了这等事,瞒了我这些年,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便冷冷地道:“待复原再说吧。”

项笑影只有住了声。

樊大先生点了点头,黄弹扶起项笑影,孙祖要去扶茹小意,但又碍于男女之防,有些踌躇,樊大先生道:“我跟大哥是金兰兄弟。不必避忌,只好权宜,想来大哥大嫂不至见怪吧!”

项氏夫妇当然说不见怪,樊大先生双手轻轻抱着茹小意,他抱得如许之轻,让茹小意感觉直如躺在云端里一般,毫不着力,只听樊大道:“走。”

三人或扶或抱着项氏夫妇,施开轻功,飞驰而去。黄弹、孙祖二人左右挽扶项笑影,奔行甚速,但又毫不费力,樊大先生独力抱着茹小意,稍微落在项笑影之后,茹小意心知是樊大先生怕她受震荡,故意减轻了速度,心里深为感动。

三人疾奔了一阵,旭日渐烈,樊大先生虽不气喘,但身子渐渐也蒸腾出白烟,皮肤上也略为发红,冒出了微粒的汗珠;茹小意贴近樊大怀里,只一阵阵男子气息,粗旷得像烈日照耀下的金箭金弓一般,看去令人一阵目眩。

樊大先生却十分循规蹈矩,眼睛只看着前路,并不向下望,茹小意知道他向下望,自己一定会很难堪的。

但樊大先生双手只轻柔地捧着自己的腰部,一点也不轻狂,这是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天内第二次抱着她,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奔驰了一段路,路转峻峭,直通山顶,樊大先生怕震动茹小意,又放慢了一些,落后较远,这时四周愈渐荒凉,山头间不时有唿哨之声,有人影移动,但只要前面的黄弹发出异啸,立即不再有任何声响。

黄弹的啸声十分奇样,每次作啸声音都不同,时如鸟鸣,时如龙吟,又似牛喘,亦像马嘶,忽作男音,忽变女声,有时一口气几种声音,他都能运转自如。

樊大先生忙解释道:“黄前使是用绿林暗啸联络,山上有人把守,是自己人才不动手。”他是生怕茹小意的疑误,不料茹小意在想着自己丈夫背着她所作的事,心头很是不快,觉得自己信他半辈子,连孩子都赌上了还依着他,心头很是凄酸,樊大先生跟她说话,她一时无法回答。

樊大先生越发以为茹小意对自己生疑,便急于解释:“在下所居之所。是绿林吸碧崖总枢要地,比不上武林名门正派,总是要严加防范,行动鬼祟之处,请你要见谅。”

茹小意这才意会到樊大先生以为自己怀疑他的用意。便微微一笑道:“樊二哥,你两次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呢?这次得以入绿林重地凝碧崖,承蒙二哥的信任,怎会有丝毫疑虑,二哥不要误会。”

樊大见茹小意原来忧悒中略带艳愁的脸,忽有了微微的笑意,更有说不出的娇媚,仿佛这才放下心头大石,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了……”一个神驰,脚步一跌,几乎落崖,樊大先生在半空中一连两个翻身,飞拔而起,又平平落回地上,双脚屈膝,低马平托住茹小意。

茹小意只觉得身子一虚,眼看已坠下崖去,忽又落回崖上,身体一点搓伤也没有,知道是樊大先生拼力护住,也了解樊大先生十分注重自己,才致几乎坠崖,否则以樊大功力,岂有失足的可能?

她正待要谢几句,却见樊大先生因翻身回崖,马步低平及地,双腿托住自己,这姿态使得樊大先生的脸部贴近她的腰身。

这时候,刚来了一阵风。

风拂过茹小意的衣衫,衣袂扬起,也拂及樊大的鼻端,茹小意衣服就像鱼的衣服,在水里活得使人看了也感觉到触手的滑腻,所不同的,风在此时变成了水,感觉还是相同的感觉。

茹小意的衣衫下还有衣衫,在山影下看不见什么,但衣袂掀扬处,令樊大心里空挂挂的,好像一直裱在卷轴里的一幅画,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卷轴没有了画。

然而还有一种比少女还有韵味的风姿,让人在一刹那间清清楚楚地省悟到青实的涩比不上熟果的甜,一个清纯的女子像一粒珍珠,可以让人失去愁伤,得到令人喜悦,但这样一位妇人却教人像宝石一般捧着,得到了在变幻的艳光里融为一体,失去了乒地一声打碎,也割得手伤脚破。

樊大先生红了脸,茹小意本来正竭力想把双手掩在腰间,见他脸红通通的,心里头像长在胃里头,胃里像灌下了什么甜滋滋的东西,倒不忍明快地做出令樊大尴尬的动作。

樊大愣愣地道:“对不起。”

茹小意的手指尖端触及他的衣襟,很希望能借助一些什么来使这个大孩子不要太腼腆:“你无意的。”

樊大嗫嚅道:“我……我有意的。”

茹小意倒是给这句话吓了一跳。

樊大红透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忍不住要看……”

茹小意这才了解他的意思,知道这绿林豪杰却是情感的大孩子,微微笑道:“我知道,走吧。”

樊大先生如奉玉旨纶音,抱着茹小意前驰,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孙祖、黄弹、项笑影。

五人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口大铜钟,巨钟是在一个大广场的前端,场上还有数十支旗杆,上绣着各种不同的旗号,有的绣龙,有的画凤,有的绣棵大树,树上有枝无叶,有的画了株颜色翠艳的罂粟花,更有奇者,绘了只夜壶,总之千奇百怪,各形各色都有。

樊大先生一走上山,不少人有前来恭迎,以手臂交叉为号。恭敬地叫:“总舵主。”樊大先生一一点头示意,并问候大家,又问山上山下这几天可发生了什么事?

“禀总舵主,托您的福,这几天山上山下,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鸡毛蒜皮几桩小事,都给兄弟们打发掉了。”

樊大先生笑道:“很好,很好。”又向项氏夫妇引介道:“这两位是我义兄义嫂,遭无耻小人暗算,暂不能行动。”

忽听一个女子语音说道:“总舵主,不知这两位大哥大嫂中的是什么样的迷香。”

茹小意道:“我们只闻着香味,不虞有他,始终未曾见过那香。”

樊大先生却扬眉道:“林左使,你回来了,那放迷香的家伙呢?”

那女子笑道:“已给右使宰了,属下却取了那小王八蛋的解药来。”

说着拿了一只玉蜀黍似的物件,发出一种浓烈的古怪味,仔细看去,那每一粒玉米似的东西竟微微在动,原来是活虫,放到茹小意鼻端,茹小意强忍烦恶之心,用力吸了口气,登时全身渐复元气,再吸多几下,手脚已能活动。

茹小意这才看见那女子,那女子长得很纤细,瓜子口脸,五官纤秀,纤秀到连那么小的一张脸也嫌笔划勾润似略少了些,而她脸蛋儿也在那么伶仃的身子对衬下仍嫌小,她眼是眼,眉是眉,鼻是鼻,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就像正邪这两个字,眼眉弯弯勾撇上去,眉毛根根清晰见底,服服帖帖,眉上眉下。都没多长一根毫毛,双眉之间的印堂所在,也是平滑光鉴,鼻子像画家惯常忽略了轻轻一笔,嘴巴只是一点绛红,只在笑起来的时候特别艳媚。

这么清秀的一张脸,这么清秀的五官,加起来的总结居然是艳媚。

可是这么一个清秀的女子,说起话来,粗哑难听,走动起来,跟市场里卖菜的女人没什么分别,肤色又浊又黄。

那女子见茹小意似是不着意地打量她,笑道:“我是林秀凤,是樊大先生的左使,大嫂真美。”尽管她看来稚气未脱,但艳起来更令人犯罪,声音粗浊得更与她全不对衬。

她笑着把那玉蜀黍似的东西交给茹小意道:“这是专解七闷香九流迷药的‘玄牝狳’,你给大哥闻闻,即可恢复。

茹小意拍拍她肩膊,觉得她很伶仃,肤色很黄,心中却很感谢:“谢谢你,小妹妹。”

这时那孙祖对樊大先生道:“总舵主,刚有警报,有两个人,武功高强,似乎想强行抢上山来。”

樊大先生眉毛一扬,道:“哦?过去与孙祖及黄弹密议着,似不想骚扰茹小意与丈夫的相见欢。”

茹小意正想把“玄牝狳”递到项笑影鼻端去,忽然有人从里大喝一声:“呔!姓项的,还我哥哥命来!”

人随声到,一刀向项笑影当头砍下。

第八章 也不许依恋

项笑影四肢软而无力,真气无法运聚,动弹不得,自然无法躲过这一刀。

其他的人似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刀,来不及救驾。

樊大先生又离得太远,有的人纵来得及出手也不敢妄动,因为出刀的人是樊大先生除“二凤双鹰”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茹小意刚刚恢复,勉强可以走动,但若要与人交手则反应大打折扣,她情急之下,和身覆在项笑影之上,要替他先挨上这一刀再说。

这刹那间,场中若果没有樊大先生,茹小意这一次可以说是死定了。

樊大先生未及回头。

但他已出了手。

他反手撷下一箭,甩手扔出!

这支不用弓不需弯的箭,激射而中刀身,刀飞去不知处,那人本来持刀的右手,虎口震裂。

那人满腮绺乱髭,左手抓住右掌,呆立当堂。

樊大先生这才回身,怒叱:“黄八.你要干什么?”

那叫黄八的大汉脸色灰白的指着项笑影道:“我哥哥……听说他和七嫂就死在这厮手上。”

项笑影苦笑道:“这位老哥,请问令兄是哪一位?”

那大汉道:“他叫黄九。”

他这么一说,项笑影和茹小意顿时都明白了。

黄九和秦七和唐骨,三人合称“二鼠一猫”,原本是检校萧铁唐的得力助手,也是内厂高手,那次他们在风雪古庙暗杀项氏夫妇,结果反而恶贯满盈,项氏夫妇及湛若飞因得李布衣之助,锄奸保命,只是这个回忆却勾起了项氏夫妇对石头儿之死的刻骨伤痛。

只听樊大先生叱喝道:“你还有面子提你那哥!他投靠阉党,残害百姓,项大侠杀他,是为民除害,你还报什么仇!”

黄八给他这一喝,颤了一颤,战战兢兢地道:“我……我只不过想……”

林秀凤冷笑道:“黄八.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黄八卟地跪了下来,颤声道:“小的……小的并无意……要……”

林秀凤道:“你还说无意,大先生已说过项大侠是他义兄,大先生是我们君神父母,你居然敢杀大先生的结义兄长,你想,这是什么罪!”

黄八碰碰地把头叩得老响,哀求道:“大先生,大先生,林左使,林左使,小的实在:……实在不敢……只是想……”

林秀凤冷冷地道:“求我有啥用?没有大先生点头,谁救得了你?”

黄八几乎吓得趴在地上,向樊大先生不住地叩拜,樊大一挥手,孙祖,黄弹两人分别挟住了黄八.他淡淡地道:“如果你杀的是我,要我不追究也不难,但杀的是我哥哥,我非取你狗命不可。”他这等说法,等于当众表明了项笑影的性命比他更重要,地位比他更要紧。

项笑影这时早已闻了“玄牝狳”,道:“别杀!”他看去茹小意有些异议,便叹息地低声道:“小意,就当为我们死去的孩儿积福吧。”

茹小意眼眶含泪道:“石头儿已经死了,他没有福气……”项笑影拍拍她肩,安慰道:“让孩子早日轮回超生也是好的……”扬高声音道:“我是杀了他哥哥,他既不是阉党中人,就请贤弟给兄弟我一个脸,放了他吧。”

樊大先生道:“可是,这家伙胆敢向大哥您挥刀,至少该罚。”

项笑影道:“我确是杀了他兄长,他报仇是应该的,不能怪他。”

樊大先生挥了挥手,孙祖和黄弹立即放了黄八.黄八吓得整个人都像脱了力一般,流着眼泪,不知呜咽着些什么。

樊大先生道:“都是小弟不好,没有善加约束部众,让兄嫂受惊了。”

项笑影这时已嗅了“玄牝狳”,气力渐已恢复,正待说几句多谢的话,突然一个头目匆匆闯了进来,卜地跪倒向樊大夫生禀拜道:“山下点子扎手,已闯到半山了!”

樊大眉一扬,瞪了一眼。那头目又慌拜俯首伏地,这一瞪之威,连并非直接触及他目光的项笑影和茹小意,都感觉到如刀风过处的凛然。

樊大同:“来者何人?”

那头目道:“来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擅使鹰爪功,少的似是巴山剑派门人,他们声言要我们放回什么项公子、项夫人的……”

茹小意“呀”的一声,道:“是湛师兄和泰伯!”

项笑影这时也自省悟,道:“对,一定是湛师兄和泰伯,想必有误会。”

樊大道:“是不是我见过那位湛兄?”

项笑影道:“想必是他。”

樊大转首向黄弹、孙祖二人吩咐道:“你们下山去恭迎湛师兄二位上山,请他们千万别误会,项氏伉俪是我大哥大嫂,是上上之宝,欢迎他们一起上山盘桓几天,我会在寨前恭候。”

黄弹和孙祖双臂交叉,领命道:“是。”掠起如两头大鹰,在众人头顶逸去。

项笑影不禁赞羡道:“好轻功。”

樊大先生道:“湛师兄和泰伯上来后,小弟恭迎接待,晚上在敝处薄备水酒,畅叙一番如何?”

项笑影知道黑道上这等人物贵而不傲,何其难得,便道:“只是有劳樊大先生了。”

樊大不悦地道:“大哥嫌弃小弟了?”

项笑影忙改口道:“那就有劳二弟了。”

樊大先生这才有了笑颜,茹小意道:“在这一折腾,又是一天了,不知可否在贵处借个地方……”

樊大先生敲额自责道:“我只顾与兄嫂叙旧.倒是浑忘了兄嫂疲惫。”他转首瞩咐林秀凤道:“阿秀,你带大哥大嫂到养气轩歇歇,并吩咐下去准备茶水、热水、干净衣服、粉妆等。”

林秀凤奉命,引领项氏夫妇到了“养气轩”.准备停当后,再悄然退了出来,这房间十分漂亮,器具齐全,还附有澡堂,茹小意进了房间后就不再说话,林秀凤知机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茹小意和项笑影,茹小意背向项笑影,哼着首不经意的歌。在房间里东看看,西望望,手指摸摸一尊象牙塑像,又用手拈拈花瓣,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项笑影也想轻松,唱了半阙歌,唱不下去,便问:“这首歌怎么唱了吓?”可是茹小意似没听见他的问话,他只好讪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大声地“呀”了一下,道:“我领衫划破了!”

可是他的夫人一样不像昔日走过来关心问起,替他补缝破处。

项笑影道:“你先洗澡好吧?”

茹小意仍然背过身子,专心得看得见空气里的尘沙一般,在看花蕊旁的叶子:“你先洗。”只说了三个字,好像一个字值千两黄金般陡然止住,连余韵都没有。

项笑影舔舔干唇,道:“你累了一天了,你先洗吧。”

茹小意道:“我不洗。”这回每一个字更像要一记重脚踩一只蚂蚁。

项笑影这次可憋不住,双手搭在茹小意肩背上,道:“小意,我……”

茹小意没有应他,忽然唱起一首歌来,这段情歌是有开始的酝酿才增情浓,现在平空来这一段,就像前面被结成了冰似的,后面的歌也无情冷冽。

项笑影道:“姚添梅的事,是爹爹许给我的,后来才知道他们嫌她出身贫贱,只要孩子,我想偷偷跟她逃走,不料爹爹晓得了,教人把她拿下,添梅性子烈,一急之下,又不想连累我,就投井死了……”几乎是哀求的声调说:“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你知道,而且,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

项家的情形,茹小意是略知一二的,项忠若不暴戾横豪,也不致结仇众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最重要的一句还是:“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茹小意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原谅他了,也要原谅他了,但却不知道怎么原谅起才不让他感到自己雷大雨小,虎头蛇尾。

项笑影更急了些:“我是说真的,见了你之后,我心里再没别个人影。”

茹小意“嗤”地一笑道:“你这样说,好像人家倒有了呢。”

项笑影听见茹小意笑,这一笑可谓半壁江山已定,便故意逗她道:“可难说呢,人家有个师兄追上山来了。”

茹小意顿足道:“你乱说!他上山来,可不是我叫来的!”

项笑影疼惜地用手拧拧她的脸腮,嘻嘻笑道:“你倒认真起来了,我是说笑的呢。”

茹小意气嘟嘟他说:“你到处留情,当然不当真了,人家可不似老没正经!”

项笑影道:“我认识你之后,哪有不正经,是你太当真了。”

茹小意道:“我哪当真?你当我妒忌啦?才不呢!你的陈年孽缘,我才不想知,只怕你无端端给人骂得猪狗满地爬,还害我受人欺呢!”说着眼睛一红,便要哭出来了。

项笑影忙不迭道:“别哭,别哭,都是我错,我的不好!”

如此劝慰了好一会,茹小意情绪才渐渐平复,项笑影见茹小意脸上一抹泪痕,那么长的小川洗去了尘埃,特别玉洁冰清,很是心疼,便道:“你先去洗洗身子,你一直都累了。”

茹小意瞅了他一眼,道:“是呀,还累人心碎。”这一眼风情无限。

茹小意进了澡室,开水已烧温,掺了冷水在木盆里,这时房外似有些声响;她没有留意,卸下了衣服,浸在盆里,热腾腾的烟气冒上来,一切都像场梦一样,生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都一样,最实在的反而是最不实在的烟气,茹小意调皮地抓它一把,眼光从伸出的手落到晶莹的臂上。

她的手臂因烟气里沾了水珠,每一点每一滴,都映着天窗透进来的微阳焕炫着莹彩,好像一朵花瓣,沾上晨曦的露珠,那么柔和。让人不敢去碰触,因为花瓣和露珠都同等脆弱,她的手臂就有那么的柔,又像一截莲藕,里面七窍的巧心,是相通的,前臂与右臂又像莲藕的腰束,茹小意的手臂就有那么的修长、莹润和柔。

她看了自己的手臂,忽然想看自己的身子,于是轻咬着下唇,慢慢从浴盆里站起,前面有一扇屏风,屏凤前一面磨镜,镜前挂有自己的除下的衣衫,那些衣衫垂挂可怜的曳在地上,可以想像一个美人无力的回眸和招手,镜子的烟雾里,她看到自己匀美丽无暇、丰腴而娇弱的胴体,吸去了镜面所有的光亮。

她看着自己完美的胴体,不禁发出了微微呻吟,这些日子她随着夫婿浪荡天涯,亡命武林,可是这些,并不在她容貌上和躯体上打下烙印。

如果有,那是在她的唇上吧,如此地紧紧抿着,那是习于长期与外面世上风霜对抗所形成的,但没有留下疤痕,没有留下皱纹,只有以前浑圆的额角,现在略为宽方。过去的明眸皓齿,现在还是明眸皓齿,只是过去是少女的,现在是少妇的,将来呢?也不许依恋的。

她微笑起来,想起丈夫为什么每次除掉她的衣服时,都会急促地喘息起来,她在烟雾的镜里看见自己,忽生起了难为情,用手臂搁在乳上,这样一放,乳房的孤型更突出,反而生起异样的感觉。

不知道别个女人身体,是不是也一样?有我那么无暇吗?或者比自己更娇人?茹小意忽然觉得很羡慕男人,自从长大之后,她还是有机会看到女人上妆落妆,但绝少再看到过女人的身体。

一个女子要看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反而不及一个男人去看一个女子的身体那么名正言顺。

茹小意不知是水气还是烟气缘故,有些昏,也有些热,但很陶陶的好受,又觉得自己今天怎么那样荒唐,想起了诸多无聊的事。

她念及丈夫也疲乏了,正需要这样一个热水澡,于是舀了一缸冷水,加了火炭,穿好了衣服出来,却不见了项笑影。

她以为项笑影出去了,可能是去找樊大先生,可能是去找湛若飞,管他去找谁,反正别看他是小胖子,准是精力过剩。

直到等了些时候,项笑影还没有回来,茹小意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心里纳闷,忽瞥见刚才自己触摸过的花盆,花瓣落了一石阶都是。

茹小意的心如同被撞了一下,人生有时很奇怪,可能看见一街的死人不皱一下眉头,却因为一只手套在地下而心神震动。

这时候,一只翠色玲珑的鸟儿,衔着一条蠕动着的虫儿,扑翅飞起。

可是她顶喜欢这只可爱的鸟儿。

所以她的目光跟着鸟儿飞,飞上屋顶,飞上枝头——茹小意却从它掠过一处墙角的干草堆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茹小意心念一动,人已掠了出去。

她掠出去才蓦然想起这是樊大先生的山寨,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宜。

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已落身在墙角边上。

这刹那间,她已肯定墙那边干草堆上,是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两个人。

她禁不住好奇心张首过去探了探。

第九章 奸夫淫妇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因为一念之间而更改。有人看到雷雨前蚂蚁搬家,不会生起什么感觉,有人却会拿片树叶,替蚂蚁造了个挡雨的屏障,传说的这故事里为蚂蚁造屏障的人因此得到善报,富贵终身。

撇开报应,也有很多事因刹那间的反应而造成不同的变化,这情形正如在茫茫人海里,走先一步,或迟走一步,或者遇见一个人就忘掉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往往都会造成极大的变化。

茹小意禁不住好奇,探首去看了个究竟。

草堆上有两个人。

两个一丝不挂的人。

茹小意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不穿寸缕的男人后面,所以干草堆上那像一团肉板的男子背部,令她感到震异和恶心。

然而震异仍多于恶心。

因为她立时发现,这个赤裸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下面有一个女人。

这白得烁目的肉体,在焦的地迎合,哀怨地呻吟,映着黑的发。红的唇,像一把不同颜色的火,在烧着干草,快要把肉体也烧成灰烬。

更令茹小意震惊的是:这女人是她认识的。

这女人不是谁,正是织姑。

织姑跟茹小意虽同是在巴山剑派门下学艺,但茹小意一点也不喜欢她,因为她知道织姑无时无刻不想取代她,练她所练的剑法,佩带她所佩带的饰物,做她喜欢做的神情,甚至,爱她喜欢爱的人!

尽管织姑表面上对茹小意如何地亲切要好,茹小意却知道织姑心里却恨透了自己!

她曾经把织姑的事,向项笑影倾吐,项笑影从前上巴山来探她的时候,也跟织姑见过面……可是,她从未想到过,做梦也不会梦见,甚至,亲眼目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会跟织姑这个样子!

她一怔,心乱得像漩涡里的风帆,忘了见不得人的是对方,全身一缩,缩在冷冷的墙角下,一时之间,她的心怦怦地跳,脑像是有人追击着,后来才分辨出来是心口在疼。

她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屈辱:她丈夫可以跟任何女人,但怎能跟她……!又想到她进去洗澡只不过是短短时间,可是,项笑影竟然……!

这两点,她都只想了一半,想不下去,眼泪便滚滚的淌跌了出来。她恨极挥泪,觉得会有人看见她为他们掉泪更是件屈辱的事。

就在此时,她听到墙后草堆那一阵风暴雨残后的急促的喘息和满足的呻吟。

茹小意站了起来,还没有决定怎么做,就听到了下面惊心动魄的一段对话:

“嘿,小胖子,你呀,没想到还没给师姐淘虚了身子。”

“我这身子嘛,要虚,也要亏蚀在你这小妖精的身上,那婆娘,木头硬的,怎虚得了我?”

“小胖子,吹牛皮,脸皮吹胀,就是老娘收得住,要大是大,要小是小。”

“你这糖拧似的人儿.我当然服了。”

“你服了又怎样,你还不是在师姐面前驯得小绵羊般的!”

“现在总不好发作呀,她没犯上什么,叫我何从挑剔她来着?”

“你不是找人跟她来一手吗,怎么了?”

“还不是樊大先生插手,是好好的事搞砸了。”

“嘿,哼,我可不能天天睡草堆,躺树林,你可要早想办法。除掉那个讨厌的东西!”

“好,我把她杀了就是了。”

“几时?”

“总要等到时机——”

茹小意听到这里,天是黄的,地是红的,世界上一切颠倒变幻,那每一句话比刀辗过胸腔还难受,她想亡命溜掉,但不知怎的,反而跳了上前,声音抖得不成一字:“你……

你……”

项笑影仍是伏着的,从织姑脸色看来是慌惶的,这刹那间。几件暗器已呼啸攻到。

以茹小意的武功,她不难避过这些暗器,只是织姑在射出暗器的同时,还撒出了一把香粉。

粉雾罩住了茹小意的视线。

何况茹小意又太愤怒。

她只觉左臂一麻,就似给蚁蝗叮了一口。

粉雾中那草堆上两人仓皇而起,她只想揪住项笑影问明白,只是,臂上的麻痹扩大到脖子上来,她向前跨了一步,有半步浮在半空,倒是似半空有无形的梯子,她一步步往上跨落不下来。

她竭力想清醒,可是更觉昏眩。

就在这时,暗器声又尖锐地响起了。

茹小意只感到这一次她再也躲不了,在这种情形下死去,这一生部只得一个“冤”字了。

这刹间,她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不要怕!”

暗器声骤止。

只听那声音又怒喝道:“好夫淫妇,哪里跑!”

茹小意知道这温暖的声音。便是樊大先生。她想睁开眼睛。可是,连眼皮都麻了,渐渐连麻的感觉也没有,只听到尖呼声与叱咤声,过得一会,手臂上湿湿润润的,又恢复了麻痒,她想伸手搔背上的伤口,这一伸手,触到一张湿润的嘴唇。

伤口之所以发麻,当然有毒,而麻痒蔓延得如许之快,当然是剧毒,樊大先生替她用嘴吮伤,这是要冒毒力反攻之险的,茹小意因为太过悲愤,也忘了感动。

樊大先生瞥见茹小意醒来,喜形于色,怕茹小意误会,忙退开道:“这是‘胡二麻子’玄棱毒镖,发作很快,必需要用嘴吮去毒汁,大嫂不要见怪。”

茹小意是武林中人,当然听过“胡二麻子”的毒力,樊大先生这样做,可以说是舍身相救,茹小意见自己衣袖掀开,但衣杉完好,知道樊大确是君子,这又想起自己丈夫,问:“他呢……?”这样问的时候,两行泪珠挂落下脸颊来。

樊大先生痴痴地望着她,抑压不住气愤地道:“我想不到大哥……他……如此丧心病狂,不敢置信,下手……留了情……他逃了……那淫妇倒没逃掉。”

茹小意不想在外人面前痛哭,道:“他…走了……?”

樊大先生道:“大嫂放心,我樊可怜一定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茹小意惨然笑道:“走了就走了,谁要他回来!”

樊大先生不忍顶憧,只道:“是!”

茹小意忽悠悠地问:“那个女人呢?”

樊大先生眉一扬,扬声道:“把她押上来!”

不消片刻孙祖已把织姑押来,她衣衫不整,显然是匆忙披上的,带子没有束好,头发散披,表情轻蔑多于愤恨,但无一丝羞龊之色:“怎样?师姐,你要杀了我是吧?”

孙祖大喝一声:“贱妇?”“格”地一声,竟折断了她左手臂骨。

织姑痛得唇都白了,牙齿咬入唇肌,但仍是倔强地道:“把我杀了吧!可是,杀了我,仍要不回你丈夫——”

孙祖又想出去折她右臂,茹小意却阻止道:“我只要问你几句话。”声音镇静得令樊大先生也震讶。

织姑也惊诧茹小意全不似她所想像中的激动,两眼忘了眨霎。望向茹小意在坚定里更美的脸。

“你是几时搭上他的?”

“是他搭上我的。”织姑故意装得不屑地道。“你虽然跟他江湖流浪,不见得每时每辰都跟他在一起,你一转过背去,他总要偷偷找我好。”

茹小意是冷的沉的,但连织姑都禁不住惊动于她的冷艳:“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织姑因为不自然起来,特地把嘴儿一撇,道:“你们婚后第三天,他跟你说是去了元州猎鹿,讨个好意思,生个胖宝宝,其实是跟我幽会。”

茹小意想起项笑影确然是在婚后三天出外一回,没想到竟会作出这样的事,从织姑的话里又忆起唯一孩子石头儿之死,心痛如绞,只觉得一生都误了,一切都碎了。这时,她脸白如纸,让人感觉到一种意决的清丽。

樊大先生觉得织姑死性不改,激怒茹小意;便道:“这等可恶女子,留不得——”

茹小意只觉得万念俱灰,挥挥手道:“放了吧——”

众人都为之一怔。孙祖不禁脱口问:“项夫人,不,茹女侠,这恶妇——”

茹小意淡淡地道:“把她杀了么?煮来吃么?这样就可以不伤心,不受骗么?”说完有些摇摇欲坠,脸白如临溪的水仙魂。樊大先生挽扶道:“大嫂,小弟一定把大哥找回来,我——”

茹小意微微笑道:“我很倦。”

樊大先生道:“湛兄和泰伯都上山来了,泰伯一直都想再跟从大哥大嫂,而湛兄对大嫂似未能忘情,一路跟了来,刚好遇上了泰伯,以为是我们绿林中人掠劫你们上来,所以杀了上来,大嫂要不要见见。”

茹小意了解樊大先生说这么多话的意思。

这些话的用意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开解。

结。是可以用手解的。

再难解的结,只要用心和耐心.总能开解的。

心结呢?

茹小意笑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已经呈现了笑容:“不见了,我想独自一个,歇歇。”

说罢,她走回房去。这时午阳很静,屋墙下的灰暗的阴影与阳光照耀下的角落被划分得尖锐分明。

阳光与阴影下,茹小意轻盈走过,响起了寂寞而疲乏的微弱回响。

茹小意回到房里。到澡堂去,舀水掩上脸上,感觉一阵阵清凉的醒,然而醒令她痛心,她又想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瞥见了那清亮的镜子和镜中的自己。

镜里的人像只有一件柔弱的衣和脆弱的骨架子,其他都是空的,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脸上的水质闪着亮光,反而实在过五官。

镜里的人苦笑。

茹小意也苦笑。

她现在心里还是乱得什么都不能想,心和感觉,仿佛都离得好远。没法会聚在一起。

忽然,她瞥见了镜里反映出屋顶大窗上一双眼睛。

茹小意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双眼睛。

这里是澡室。

澡室里有另一双眼睛,这是女子最不喜欢发生的局面之一。

然而它发生了。

茹小意没有尖叫.她只是沉着地问一声:“谁?”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却没有应她。

茹小意立即紧张起来:那人不是她丈夫——她暗自扣住了小剑,再低沉地叱道:“下来!”

“砰”地一声,屋顶碎裂。

一人疾掠而入。

茹小意拔剑出剑,剑至半途,寒光照面,摹见来人剑眉星目,乍然是湛若飞,已不及收剑,剑势一偏,味地一声,刺入湛若飞肩膊里。

茹小意惊叫道:“怎会是你——?”弃剑趋视湛若飞的伤势。

不料湛若飞却一把抱住茹小意,凑过嘴往茹小意颈部就要亲吻,茹小意大吃一惊,拼命推开他:“你干什么?”

湛若飞已吻到茹小意的颈上,又要亲她的脸,茹小意力抗急道:“不可以,不可以,你疯了!。”

湛若飞牛一样地喘息起来,声音一断一续:“我……要……你……”茹小意慌了起来,这一推用了真力,一时击中湛若飞,湛若飞不晓得闪躲,正好被撞在伤口上,痛得手一松,哎哊一声,茹小意觉得自己太用力了,有些不忍,不料湛若飞随即又缠扑上来。

这一次,茹小意只见湛若飞目中布满青筋,满脸涨得通红,快要涨破似的,衣衫紊乱,全不似平日潇洒温文,不禁一凛,又给搂了个正中。

茹小意叫道:“放手——”这次不客气,想出手把湛若飞打倒,可是稍慢了一步,湛若飞竟先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也不知怎的,湛若飞出手歪了一些,用力虽巨,但未能完全使茹小意软倒,茹小意用余力而抗,湛若飞一直要亲她,都给她避开,兽性大发,用力一扯,扯下了她一片衣衫,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茹小意又羞又急,无法聚力抵抗,叫道:“要死了你——!”

湛若飞一见茹小意衣衫敞处令人心荡神摇的雪肌香肤,更加发狂,疯了似的向茹小意的玉肌吻去,伸手又要撕茹小意其他的衣服。

茹小意对这位师兄一向不存恶感,在未识项笑影之前,还相当心仪湛若飞的潇洒多才,嫁入项家后,对湛若飞的痴缠虽感厌倦,但始终对他有怜才之意,万未料到湛若飞竟会在她今天心丧欲死,万念俱灰之际,作出这等无耻无礼的行动!

湛若飞这一阵强吻抚摸,茹小意也心乱如麻,浑没了气力,但她一住神智仍在,仍在设法闪躲,湛若飞狂乱地叫道:“小意,小意,你又何苦拒我……于千里之外……”

茹小意们头后退,颤声道:”不可以,不可以——”“砰”地身子撞着了背后的屏风,屏风哗啦啦地倒下,茹小意瞥见屏风下压着一个人。

茹小意见有人在,顿时清醒,运余力用膝一顶,顶在湛若飞小腹上,刹时间她感到面红耳赤,她毕竟是已为人妇了,当然知道男人情动时的情形,心中生起了一丝迷乱,这时,湛若飞吃痛捂腹,踣地呻吟。

茹小意回望过去,地上竟是一个女子,衣衫破碎,肤色泛黄,但眉字间很清秀,张开了小小的一张嘴,咿咿唔唔的发不出声音。

茹小意一见是林秀凤,心中吃了一惊,再者见她衣衫撕破片片,裙褶间有积渍,更是惊怒,挣过去聚全力撞开她的哑穴,林秀凤第一句就哭道:“他……他沾污了我……”茹小意一听,犹如心里被重击了一记,一刹那她不知是悲是愤。是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师兄,全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悲愤之余,背部遭一下重击,登时四肢全失去了力气,只听湛若飞喃喃地道:“小意,小意,这次终教我遂了愿……”

茹小意趴在地上,湛若飞一把撕破她背部的衣服,茹小意想到这多年温文儒雅的师兄,一副血脉贲张的恐怖的样子,不禁闭上了双目,皓齿直咬得下唇出血,无力地道:“我杀了你,你敢碰我,我一定杀了你……”

湛若飞却自顾清除衣服,情急之下,狼狈万状。

第十章 风扬乱曲

突然之间,地上的屏风倏地飞卷起来。

屏风口扇,骤开而合。

屏风卷住了湛若飞。

只听得一个声音低沉地道:“你不用怕,我替你杀了他。”

“砰”地一声,屏风四分五裂!

湛若飞发乱目赤,震碎屏风,衣不蔽体,十分狰狞。

他奋力挣碎屏凤,就看见眼前金光一闪,由小而大,“嗖”的一声,一物已穿入他的肋骨里。

这一阵出奇的刺痛,使他突然梦醒。

他颤抖着手指来人樊大先生,目欲喷火,嘴溅鲜血,嘶声道:“他……小意……你——”樊大先生摇头。

他眼睛里有了哀怜之意。

他的哀怜似乎不是起自于同情,而是像狩猎经过艰辛追捕之后,终于看见他豢养的猎犬包围住了狐狸,就只等他弯弓搭箭击杀生命前施舍的哀悯。

他已经弯弓搭箭。

茹小意趴在地上,她无法看见背后的情景,她只知道樊大先生及时赶到,第一箭就射伤了湛若飞。

她感觉到樊大先生已搭上第二支箭。

不知怎的,她升起了一种悬崖勒马的虚空感,大叫道:“不!”可惜她叫迟了一步。

她“不”字一出口,就同时听到“嗖”地一声。

箭破空之声紧接着就是箭入肉之声。

然后是人倒地之声。

随后是人噎气之声。

湛若飞在断气之前显然还在讲着话,他的唇在翕动着。嘴里的鲜血因舌头的振动而发出鱼离水后挣扎吐气般的微响、可是很快的,连这响声也听不到了。

茹小意虽然无法回头,但她却可以感觉到她的师兄湛若飞已经死了,而且在死前有很多话想告诉她。

樊大先生发箭以后,一直没有作声,就站在那里。

茹小意知道自己背部袒露的情形,脸上像冬天熔火般发着烧。樊大先生缓缓地蹲了下来,在自己耳边温声说了句:“你不用怕,我已替你杀了他。”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只不过,第一次说时还未动手,第二次说时湛若飞已经死了。

然后樊大先生替她解了穴道,在她背部连作了几下推揉,使她极快地恢复了元气。

樊大先生脱下长袍,罩在她的身上。

茹小意心中很感激,但在同一天里,丈夫变得如人面兽心.影踪不见,师兄更禽兽不如.死得甚惨,心里骤失去了依凭,举目没了亲人,人生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步,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对人性也全无可信。

樊大先生过去解了林秀凤的穴道。

林秀凤跳起来,抄了把刀,一刀一刀地往湛若飞尸身砍下去,狼狈骂道:“你这乌龟王八.连老娘也敢玷辱,我不砍八十二截。”

茹小意流泪奋然挡在湛若飞尸身前,怒问:“你要干什么?!”

林秀凤挥刀道:“他奸污了我,我要砍他七八十截!”

茹小意道:“他人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再辱他尸首。”

林秀凤一撇嘴儿道:“你倒……”

樊大先生叱道:“秀凤。”

林秀凤虚斫两刀,不屑地一嘟嘴,左边身子微斜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怎的,突然之间,茹小意感到一阵恐惧:这恐惧比看见丈夫、师兄人心大变更诡异而深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起这种感觉。

樊大先生这时柔声跟她说话:“大嫂,我会好好厚葬湛兄,再发人追寻大哥,你累了,这里先交由我处理,你先到‘灯楼’去歇歇,好吗?”

茹小意沉哀地点头的时候,就听见樊大先生扬声道:“孙祖。”孙祖应了一声,飘了进来,带茹小意赴灯楼。

茹小意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外面等了很久,就等樊大先生一声唤,便过来带自己去灯楼似的。

不过她倦了。

她对人生已疲乏,对人性也一样感到厌倦。

甚至连感觉也疲倦。

所以她没有再想下去。

忽然醒了过来。

灯光照在柔软的锦绣被褥上,有说不出的灯谧温暖。

然而梦里是往下掉,掉到云深不知处。

灯光是温暖的。

她的心却是悬空的。

房间里,亮静得寂寞。

她的人全无依凭。

她在这时候觉得好想哭,在母亲离开人世时,在床上抓着她的手,她就觉得全无凭藉,仿佛母亲走了,世上就只留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了,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她也这样地哭过,这样子地哭。仿佛内心都给抽泣抽干了似的,被褥是冰冷的,就像从没有被人的体温暖过。

她很怕这种寂然的感觉。

比死还怕。

她想哭,手摸到颊边,却发现脸上有泪,原来她已经哭过。

该深夜了吧?远处还有筵宴的笑闹声,不知谁在灌酒,起了一阵喧哄。

一阵更无可排除的寂寞,涌上她的心头。

她想起了樊可怜——不知道他在不在筵席里?有没有找到笑影?会不会忘了阁楼上还有一个苦命的人?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缓缓自床上撑起,她本来是伏在床上睡了过去,所以,一直没有向着房间,而今,她蓦地瞥见房间里,桌灯前,还有人!

只有一个人。

灯是黄暖的,照在这个人衣褶上,更有一种睡着了的海浪一般柔和。

这个人是醒着的。

这人在等她醒来,人已与灯光融为一体,仿佛他就是寂寞的一分子。

外面喧嚣,像在庆贺什么。

房里却很静。

静得连风吹过檐前的铃声的声音,都清晰地听到。

风铃微响,房里寂寂,灯下眼前人正是思想着的人,这些感觉,仿佛是茹小意在少女时的梦,有很多首少女时的歌,都是在歌咏这些梦。

真是奇妙的,当一切都不能依凭,随风雨逝时,自己想着的一个人,竟就在灯前,脸是温和的,眼神是炽热的。

茹小意怕对方知道她所思,忙端坐起来整整衣衫,“噢……我睡着了。”

灯下雕像一样的人不说话,只温和地望着她。

茹小意觉得自己内心仿佛在他逼视下袒裸一般,说:“你等好久了?”

樊大先生道:“你哭了。”

茹小意马上笑了:“都让你看见了。”她竭力使自己看来并不在意。

樊大先生道:“饿了没有?”

茹小意瞥见灯下有精美的莱肴,两个酒杯,两双筷子,不禁问:“外面宴会吗?”

樊大先生微笑颔首。

茹小意问:“你……你不参加?”

樊大先生眼里投注了顾问的神色:“我可以与你共餐吗?”

茹小意心里有一阵无由感动,像房里的灯光一般满满盈盈的。要溢出来也没有容纳的位置,山寨里一定还有很多兄弟要等樊大先生齐聚吧?可是他却在守候自己醒来。

她这才发现房里特别亮。原来有许多盏灯,有的还悬挂的,有的是在嵌在墙上的,有的是挂杆灯笼,有的是垂吊宫灯,还有桌上的、床头的灯饰,虽然亮,但很柔和,绝不刺眼。

房里好像没有什么阴暗的角落。

茹小意忽然很想哭。

可是多年江湖浪迹的岁月使她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哭,她极力忍住,把哭忍成了笑。

“累你等了那么久……”

一个有着坚清容貌的艳美妇人,在灯下微微地忍着哭,肩膀微微紧了紧,这神态足可以教人心碎。

樊大先生捏着酒蛊,瓷杯滑而冷润。

像她的玉肩。

灯光照在茹小意的双肩,那像两座美丽的山坡,这斜斜而甜畅的角度令人情愿死于在彼处失足。

樊大先生放下了酒杯。

一阵风,较急,吹过风铃,一串急声。

仿佛很多个幽魂和精灵。在争着说话,说到后来,风止了,他们还耳语了几句。

月光下,栏杆外的白花,前铺着灯光后映着月色,出奇的静。

在房里的两人忽然感到没了语言。

由于这个固体一般的寂静,使两人都失去击破寂意的力量。

樊大先生站了起来,下身碰到了桌子,桌子一震,桌灯一晃,茹小意连忙扶住,樊大先生握住了她扶烛的手。

手是冰凉的。

像握着雪,手的热力地把雪化成水,在指间流去。

仿佛是怕失去,所以樊大先生紧紧握着她的手。

茹小意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在他肩膊上轻泣,樊大先生抚着她的秀发,像珍惜一幅真迹的画帙,然后,轻轻把她拥到怀里,茹小意的轻泣化成了恼哭。

茹小意把头埋进樊大先生怀里,闭着眼,任热泪滚滚烫烫,炽炽烈烈地流出来,好像这样才可以洗去罪恶,回忆和虚空。

她在他怀里感受到结实的黑暗。

突然间,他粗暴地推她。

她茫然。

樊大先生涨红了脸,退了两步,扶着桌子,喘息地道:“不能够……不能够……”他喘了两口气,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似忍痛的神情:“再这样下去……我会……我会做出——”

他突然坚毅地望着茹小意,像沙场杀敌一样鼓起勇气,“……小意,你知道,我一直都……可是……我不能对不起……大哥。”

他吃力他说下去:“再这样……我会忍不住的……”忽然抽出匕首,在自己臂上刺了一下。

鲜红的血,立即扩散开来,在灯光里像一朵血在开花。樊大先生咬着牙,又待再刺。

茹小意惊呼一声,掠过去,捉往他粗厚的手。

刀落地。

一阵急风又过檐前。

风铃急响,在轻摇。

樊大先生拥住了茹小意。茹小意感受到樊大先生那无法纵控的热力,整个人都软了,仿佛把身子交给了那一阵风,那一阵风过去,风铃依然在清响,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喧闹,那些人不知有没有感受到一阵风?

樊大先生热呼呼的唇凑到了她耳珠上,梦呓一般他说:“给我,给我……”

茹小意忽然想到丈夫。

——他在哪里?

——我在这时候想他,应不应该。

她随即又想到湛若飞,那倒在地上一张本来熟悉的脸,使她浑失去了主宰,待神志稍醒时,衣衫已尽退了下来。

她蜷伏在床上,因为烁亮的灯光,使她用手遮住了脸。

那姿态纤弱得叫人爱怜。

床褥柔软得似在云层里。

床上人的曲线,在灯影的浮雕下,柔得像一段绒,鹅黄色的,像水珠滑不溜。

樊大先生眼睛燃烧着烛般的焰。

他起先是用手轻触,胴体像遇火一般闪过,随着茹小意的颤栗,他用手大力搓揉,唤来一阵心荡神摇的呻吟。

樊大先生赞羡地叹了一气:这女子虽已是妇人,但洁净得仿佛连指间趾缝弯里,都干净如山里的初夏。

他体内顿时起了一种蹂躏的冲动。

茹小意遮着眼,避着灯光,所以樊大先生没有察觉她在哭。

她还听到遥远的庭院里那喝酒猜拳的声音,风偶而过檐所奏起的乱曲,花瓣飘落地上的声音。

她还在哭着,也许还在心里呼唤丈夫的名字,樊可怜却因她在灯光下寂静而骄傲的下颔,整个人激动起来,把燃烧的心躯压在她侗体上。

——那风又来了。

——起先还是远的,后来近了……

——风过了庭院里的古树,掠起了一连串的风铃,又吹落了几瓣落花……

——风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茹小意黑发披在左颊上,皓齿咬着红唇,她耳珠贴在被褥上,听着清脆的风铃响,知道风远风近,一阵强烈的炽热填入她的虚空里,她用手在男人背上抓出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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