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新丁(大清第一明白人——郭嵩焘)

2023-04-26 富美财经 浏览量:

大清第一明白人——郭嵩焘


大清第一明白人——郭嵩焘

01


那年,长沙下雪了。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岁末。

登天心阁,骆秉章感时伤怀,念起一句辛词——“把吴钩看了,无人会,登临意”。

凛冬将至啊……

两年前,“长毛”起事,竟势不可挡;一路上攻城拔寨,汹汹北上而来。

八旗已朽,绿营一触即溃。

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凡失城者,斩!”已“咔嚓”多人。

长沙若失, 骆头不保。

危难时,请来左宗棠,放一切权……奇迹般顶住了,守城百日而未破。

一门失准星的老炮炸死长毛的二当家——萧朝贵。

弃长沙,长毛转克岳阳,继而武汉,顺流东下。

闻说建国,正北伐西征;嚷着复仇,必卷土重来。

“贼势”浩大,今非昔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片雪花飘入衣领,骆秉章的脖子一凉……


02

三更。

抚衙。

骆秉章与左宗棠坐对一盆炭火,等谁已久。

带着一股寒风,郭嵩焘推门而入:“季高何事?”

左宗棠(字“季高”):“请劝涤生出山”。

骆秉章:“准我奏请,皇上下旨,着曾国藩主持湖南团练;而曾侍郎遣人送来回折,以丁忧请辞。你看,回折在此,暂按下未奏。涤生不出,湖南危矣!”(曾国藩号“涤生”)

左宗棠:“我来长沙,汝所劝也。今桑梓临危,有劳筠轩兄出马了!”(郭嵩焘号“筠轩”,小左6岁)

翌日。

拂晓。

城门吱呀打开,一人一马出。

有二人伫立,极目以送。

纷纷大雪下南门,雪上只留马行处。

03

马背百里,往事如浮云历历。

郭嵩焘1818年生,湘阴人。

十八岁中秀才。次年,入读岳麓书院。

古有四大书院,各具传统。岳麓书院务实,崇尚经世致用。渊于周敦颐,继以王夫之,薪火千年,独树一帜。

每逢国乱湘人出,非独“惟楚有才”,而在于湘人“霸得蛮,耐得烦,肯实干”。

杨凯运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可谓注脚。

同窗一载,与刘蓉相交莫逆。

刘蓉“家境极殷”,无意科举,历三届以读书为乐,与上两届的曾国藩交厚。

进京会试,曾国藩囊中羞涩,刘蓉资之。

这年,曾国藩落第回乡,刘蓉摆酒,引见郭嵩焘。

三人结拜,毕生知己。

物以类聚,英雄相惜,以郭嵩焘为中枢,无意间拉起一个朋友圈——

左宗棠:同乡,仰高书院同学。

江忠源:道光十七年(1838)同傍举人。

李鸿章:道光二十五年(1846)进京赶考,于曾国藩处朝夕相处一年(李拜曾为师)。道光二十七年(1848)同榜及第。

罗泽南:落第返湘之伴。

胡林翼:左宗棠引见。

等等。

后来,这个朋友圈成了大清的救生圈。

04

到荷塘,已深夜,二人深谈。

道光十八年(1838)及第,曾国藩“十年七迁,连跃十级”,先后任礼部、吏部、兵部、工部和刑部号称“五部侍郎”,已然士人偶像湘人领袖。

骆秉章外地人,左宗棠布衣,郭嵩焘官场新丁……在湖南成事,非曾国藩不足以服众。

二话不说策马来,因为郭嵩焘嗅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汉人破例拥兵,一生襟抱可能开。

曾国藩未尝不知。然则,所劝者众,岿然不动。

借口“守制”,私心不足与外人道哉。

郭嵩焘一针见血:“兄自惜羽毛而恐天下笑乎?怯矣!”

曾国藩为之一叹:“长毛被洗脑,视死为归天国,故八旗绿营皆不敌,况乡勇乎?”

“尚记得法源寺论兵否?”

“你我秉烛夜谈,不知东方既白”。

“何不效戚家军?”

“嗯……如此可一试。只是,粮饷何来?”

“开厘金,百抽其一,既不伤民,朝廷料亦准之”。

“喏,然始作俑者,君必不可少!”

“喏,哈哈”……

两人拉钩,相视大笑。

唤来刘蓉,叫上罗泽南,四书生入长沙始创“湘军”。

05


咸丰九年(1859),左宗棠“耳光门”事发。上怒,朱批“就地正法”。

曾胡骆上书无果。湘系坐大,朝廷隐以为忧,一众缄口。

“天子近臣”潘祖荫上书,曰:“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始得多云转晴。

潘与左素昧平生,故而给力;其实,帮南书房同事一个小忙捉笔而已。

谁?

郭嵩焘。

两年前离开湘军。

咸丰三年(1853),南昌告急,郭嵩焘受命带兵驰援江忠源。

时兵部尚书陈孚恩丁忧在籍,与郭嵩焘“同居围城两月有余,朝夕会议,相待至为优渥”。

发觉长毛舟楫之利,创意筹建湘军水师,陈激赏之,力荐郭嵩焘于肃顺(吏部尚书)。

咸丰七年(1857)入京,进翰林院,授编修;成为“肃府六子”之一。

咸丰八年(1858),郭嵩焘应试南书房。

考题“拟唐王勃《九成宫东台山池赋》”作五言八韵。凑巧背不下,考砸了。

不比今日,不懂诗在清朝的官场难混。

咸丰破格召见:“文章小技,能与不能,无足轻重。卿看天下大局,尚有转机否?”

“有湘军在,无碍”。

“何独湘军能战?”

“效戚继光,每队非亲即故,是以同仇敌忾”。

“卿可知洋务否?”

“于浙东,臣曾与英军战;及练兵,赴上海采洋枪,是以略知”。

……

降旨,“着南书房行走”。


06

南书房本拟诏处,咸丰时,为天子幕僚,出则“钦差”。

因知兵及洋务,被派往天津,与亲王僧格林沁一道筹办海防。

行前,咸丰叮嘱:“与亲王平行,不是随行效用”。

郭嵩焘较真了……

亲王主战,好大喜功;而郭主和,主张“战无了局”。

亲王问:“君以为剿匪与海防,孰轻孰重?”

郭直言:“海防无功”。

“?”

“西洋之兵强,庚子(1840)已证,蛮战无异取辱,故不战则无功可言”。

后事证明,郭是对的,而王顾左右而不爽。

英法北上换约,本无战备。亲王下令偷袭,一举得手,举国狂欢而郭独忧之。

咸丰嘉奖:“僧格林沁白银五千两,郭嵩焘两千两”。

郭请辞:“独亲王之功,非臣主张。此战虽胜,必再来。”

复劝亲王:“既战,当备再战;必固北塘,与大沽形成掎角之势。兵者诡道也,倘失北塘,大沽腹背受敌,京城危矣”。

亲王又不爽,反而尽撤北塘工事,合兵一处——“洋人伎俩,本王尽知”。

摊上猪队友也罢,孰知猪还记仇。

从大沽,郭嵩焘奉旨改赴山东巡视。

亲王派心腹李湘棻尾随其后,“下檄府县,搜求阴事”。

郭铁面无私,拒宴请及各种“孝敬”,掀起廉政风暴,致山东官场各种鸡飞狗跳。

李与地方合计设局,寻衅大闹税务所,罪以“用人不善”。

亲王亲自上折,含沙射影:“有闻于福山取银二千,不知做何使用”。

被“交部议处”,降两级。

挑战潜规则而被反潜。

咸丰十年(1860)四月,郭嵩焘请辞回乡。

同年八月,英法联军破北塘,下大沽,火烧圆明园……

07

光绪二年(1876),“马嘉里案”发酵,签订《烟台条约》:赔白银二十万两,钦派大员赴英国向英女皇当面道歉,留为驻英公使。

谁去?

李鸿章奏曰:“舍郭嵩焘别无二人”。

此时的李鸿章“已无朝士称前辈,尚有慈亲唤小名”,位极人臣,志得意满。

有今日,难忘郭嵩焘当年的提点。

李入幕湘军之初,郭是元老,两人“一起扛过枪”。

在祁门,为移营小事,李负气出走,一众苦劝不听。惟郭推心置腹说中要害:“你我皆书生耳,以郭贾自诩;然欲成大事,必得曹公。遍察今日之域中,舍涤生者谁?”

乃归。

日后,李鸿章蒸蒸日上,转为郭嵩焘的“贵人”,每于落难伸援手。

同治元年(1862),李鸿章奏请“复起”郭嵩焘。八月,苏松粮道;次年三月,两淮盐运使;六月,广东巡抚。

背后有曾国藩的影子。曾与郭儿女亲家,不便出面举荐;私下致信李鸿章:“可曰急需……”

在广东任上,郭嵩焘与顶头上司“闽粤总督”左宗棠生隙,遭其四次弹劾,于同治五年(1867)被解职。

是的,就是当年南书房救下的那个布衣师爷。

多年后同在湘阴,左登门道歉——“时为公事耳……”郭不见。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去世。

郭嵩焘挽联——

“论交谊在师友之间,兼亲与长,论事功在唐宋之上,兼德与言,朝野同悲惟我最;

其始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其练兵以水师为着,实发其议,艰难未与负公多”。

末句为中途入南书房抱歉。

采菊东篱九年废,入京复拜李中堂。

08

使英前,授“兵部侍郎”(二品),后称“郭侍郎”。

孰料,消息一出,舆论哗然,以为“国贼”。

湖南士人嚷着要开除郭的省籍。友人闿运撰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郭称病。

两宫太后三番召见安抚:“横竖皇上知你一心为国,不要管那些闲话,他们全不晓事理。出洋是苦差事,非你不能胜任。到英国一切当详悉考究”。

光绪二年(1876),一行十五人于上海登船,历时三个月抵伦敦。

坐地铁(建于1863),夜入波克伦伯里斯街道45号,一栋四层的小楼;拉开关,电灯亮如白昼,一众新鲜不已。

迟至1882年中国才有第一盏电灯。

日记编成《使西纪程》,寄回总理衙门刊印,又起风波。

梁启超回忆:

“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的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起来了,人人唾骂……

“闹到奉旨毁版,才算完事。”

李鸿章宣称看了四遍,抱不平说:“筠仙于洋务确有见地,满朝如此奏谤,可叹寒心!”

驻英期间,兼任驻法公使,来往于英吉利海峡两岸。

替李鸿章采购兵工厂的设备;安排留学幼童(詹天佑等);

“一切详悉考究”,笔记五十万字:遍交有识之士,寻求救国之道……

孰料——

付使刘锡鸿暗中举报郭嵩焘,凑足“十大罪状”。

诸如:“锐意学声洋语”;音乐会取阅节目单,仿效洋人作派;参观炮台风大,洋人解大衣披之,郭竟不拒——“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管多么鸡毛蒜皮捕风捉影和无厘头,关键国内有人信,且小题大做——“有二心于英国”……

刘锡鸿连升两级,任驻德公使。

慈禧太后口谕“上头知道郭嵩焘是好人”,犹调回。

李鸿章阴了一把——“着刘锡鸿一并回国”,聊以稍泄私愤。

在任两年零三个月,史上第一位驻外大使就这么莫名其妙收场。

09

中国向何处去?

海归后,郭嵩焘有了答案。

西方强而我弱,明矣,竟不能说。

故而,李鸿章不说只做,几乎以一人之力推动了洋务运动——造枪炮,开学堂,修铁路,采矿,电报局,织布局……气象一新。

对此,郭嵩焘乐观其成。

然而,郭深刻指出:“此为末也,根在富民。未闻民穷而国富者。西方国无生业,其利在民,止税收耳。以官办,从者事不关己,鲜见其效”。

不幸言中,三十年后洋务运动无疾而终。

例如《那年花开月正圆》——陕西织布局官督民办时岁入白银千万,官家平白分得一成;眼馋,收为官办,垮了。


光绪五年(1879)郭嵩焘刊刻《罪言存略》,尽述主张,启迪后来。

光绪十七年(1891)去世,享年73岁。

新史观——

晚清之亡不在武昌兵变,而在“满族内阁”侵犯天下私产。如四川铁路,本民办,说收就收了,只退本,还分N年,以致人人自危。

及风吹,各省纷纷草动,皆士绅出资“蛊惑”军头易帜之故。

民国迎来“黄金十年”,长出蒋宋孔陈等大小官僚资本之怪胎与民争利,又亡……

1978年,邓小平在日本乘坐“光—81号”新干线列车,问他感想,答曰:“就感觉到快,有催人跑的意思。”

回国后痛下决心——“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跑步进入中国梦。

郭嵩焘的思想分两段——

早年“战无了局”,不过面对现实;

晚年“根在富民”,光辉至今照人。

郭嵩焘绝笔诗云: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好个自负的倔老头”——

读之一笑,不觉肃然脱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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