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斌(“陕北第一村”原村支书疑患“天才病”18年 被查后已停药9个月)

本报记者 郝成 北京报道

因“谩骂、威胁、推搡、撕扯”县纪委人员“长达1小时39分”，孙乃虎被行政拘留10日，随即被县纪委留置。病历等资料显示，从2009年起，北京安定医院便多次对孙乃虎进行治疗，事发时，家属称其精神病史可追溯至18年前。

现年56岁的孙乃虎，从1998年起，即担任“陕北第一村”府谷县前石畔村村主任、支书、村办企业董事长等职务。2019年8月，孙乃虎被榆林纪委留置，从此再未服药。曾为其治疗的北京某主任医师认为，停药导致病情恶化的风险极大。

“去纪委闹事前几个月，他就不吃药了，怎么劝都不听。现在关了9个多月了，药送不进去，听说在里面也在闹事。”近日，孙乃虎亲属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称，他们先后向有关部门反映20多次，但孙乃虎的病情，疑遭刻意隐瞒。

2009年时，孙乃虎一度病发差点刺伤亲生儿子，同年被确诊为躁郁症。躁郁症又被称为“天才病”，荷兰画家梵高、美国作家海明威、英国前首相丘吉尔被认为是该病症典型患者，专家称该病广泛存在于部分成功人士中，其症状表现为抑郁、狂躁交替或混合发作。据报道，我国有躁郁症患者约700万人。

停药后大闹纪委

前石畔村，800多口人。因早在1984年即拥有黄河水泥厂等产业，1993年陕西省委党校主办的《理论导刊》，刊发文章《陕北第一村——记中共府谷县前石畔村党支部带领群众致富的事迹》，称其为陕北最富裕村庄。

该村更获得各种荣誉70多项，其中有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全国模范村民委员会、全省先进党支部、模范村民委员会、省级小康示范村、省级先进村、全省“升级晋档、科学发展”一类示范村党组织、榆林市百强企业等荣誉称号。

值得一提的是，黄河水泥厂由该村首任村主任孙侯怀创立，其在1962年开始担任村主任、支书。1998年，孙侯怀的儿子孙乃虎成为村主任。父亲创业，儿子发展壮大，且村企至今仍是村委100%控股，涉及建材、酒店、地产、商业、租赁、学校、大型综合市场、广告、食品加工等多个经济领域的企业集团，收入过亿元。

“前石畔人过日子甚心也不用操，村里给房住、给看病、给养老，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孩子上学都不愁，考上大学还有奖金，有就业需求的还给安排就业，定期组织村民外出旅游学习，每人每年都有分红，在府谷县也是人人都羡慕前石畔村民的好日子。”上述报道称。

但种种佳话，在2019年8月发生突变，村里人都听说，孙乃虎被查办，且被指涉黑、对抗调查，令人震惊不已。

据府谷县纪委的通报描述：“2019年8月1日，孙乃虎未经通知来到府谷县纪委，先后在审查调查三室办公室、县纪委副书记刘彦斌和岳海平办公室，对两位副书记和核查组工作人员进行谩骂、威胁、推搡、撕扯，时长达1小时39分，导致核查工作中断。2019年8月3日，府谷县公安局因孙乃虎扰乱机关秩序决定对其行政拘留十日。”

孙乃虎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20年4月，《榆林日报》刊发《府谷王某涉黑犯罪团伙覆灭记》，称“办案人员在核查时，王某竟冲进府谷县纪委监委机关，殴打、辱骂办案人员，导致核查工作中断”，并透露随即成立“8·02”专案组。当地人士透露，该稿件两名署名通讯员钟建强、艾金鹏，即纪委工作人员，而王某则为孙乃虎化名。

“实际是，他知道纪委在调查他，他觉得自己没问题，自己找过去想说明下，结果发病了，与县纪委主管副书记岳海平争吵起来了。”孙乃虎的家属告诉《中国经营报》记者，视频等均可证实，当时系言语冲突，并无殴打、核查中断等严重情形。

家属称，就在2019年8月3日，得知此事的家人便请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与岳海平进行沟通，表示道歉，同时也特意说明孙乃虎行为系病情所致，希望得到相关同志谅解。“岳书记也表示谅解了。”

家属提供的大量微信聊天记录显示，进入2019年，孙乃虎经常拒绝服药，家属不得已开始哄着劝着令其服药，到当年7月，家属一度考虑在其饭中掺入药粉。而7月30日这天，由于眼见症状加重，家人商量要将药粉拌入饮料中，再加入冰糖，骗其服用。

虽然如此，7月31日，事发前一天，孙乃虎的妻子通过微信向家人抱怨，因为怕被孙乃虎发现，药量是不足的。实际上，进入7月，妻子即发现孙乃虎“又有点不对劲”，且开始胡乱购物。按照家属此前观察，炎热的7月，加之拒绝服药，又遇举报不实受到刺激，孙乃虎彼时病情严重已无法自控。

更为直接的发病迹象是，孙乃虎彼时已经开始打骂妻子。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妻子并没有将这一点告诉子女等家属。

“谁也没想到，也不相信他去纪委与人争吵。正常人谁能干这事？谁敢干这事？全国有这样的事情吗？这是个什么影响？所以这事一出来，我们赶紧给纪委讲他这是犯病了，并提供了病历、聊天记录等证据材料，希望纪委谅解并体谅他是一个精神病人。”家属称，孙乃虎的部分同事也知道他的病情，亲属们则早在10年前即已知晓。

2019年8月13日，行政拘留期满，孙乃虎当天又被纪委留置。《榆林日报》也载明了孙乃虎留置后的状况“拒绝更换衣物，辱骂办案人员，多次搂抱调查人员和安全人员，绝食等”。孙乃虎的家属称：“这明显就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留置当天家属专门送了病历和药物并对症状作了专门说明，却被说为气焰嚣张、态度恶劣，他就是一个病人啊。”

此后至今9个月，孙乃虎再未能服药。曾为其治疗的北京安定医院某主任医师告诉本报记者，躁郁症属于重性精神病，病情严重时必须住院进行系统治疗，如果不及时治疗且停药，大概率会出现自伤、伤人甚至更为严重的病情恶化后果。

曾病发欲刺伤亲儿

亲属记忆中，孙乃虎发病后最危险的一次，是要刺伤自己的亲生儿子。

2009年6月，孙乃虎突然表现得比较兴奋，似乎精神充沛且经常外出活动。事发当晚七八点钟，孙乃虎从外回家，发现儿子在卧室玩电脑，随即开始训斥。儿子被训斥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孙乃虎的妻子回忆：“儿子随手从桌上拿了个什么东西，结果我爱人以为要对他怎样，当时儿子床边刚好放着一把儿子平时最喜欢玩的宝剑，我爱人就顺手抓起宝剑，拔出套子准备刺儿子，当时我和女儿刚好在场，我和女儿拼命抱着我爱人，将他拖出卧室，将儿子的门关上。”

同年，孙乃虎在北京大学上国学研修课，由于接触人多，参加活动频繁，劳累诱发病情。孙乃虎的妻子回忆说：“当时孙乃虎跟司机在北京，说第二天要回家，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就催着司机上路。孙乃虎平时出门都在8点左右，但这次在路上不断地催着司机开快车，那天赶到家以后他就迷迷糊糊，有点意识不清，门外有个认识他的人开车路过停下向他打个招呼，他就准备上人家的车子，家人拉住了他。”

也是在2009年，孙乃虎到北京安定医院治疗，此后陆续前往该院治疗10多次。近日，曾为其治疗的该院某主任医师告诉记者，他对孙乃虎有印象，因为“他基本把我们这儿的专家都看了一遍，很多医生都给他看过”。

事实上，早在2001年时，家人即发现孙乃虎有精神疾患症状。 “2001年，村里电厂因政策原因未能顺利建成，对他打击很大，出现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疲乏无力、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思维迟缓、躯体疼痛等症状。当时遇事就想逃避，白天、晚上老是睡觉。”孙乃虎的妻子称。

但当时只在本地医院就诊，上述症状被认为是抑郁症，于是开始服用相应药物。“当时缺乏认识，没有进行正规的诊断与治疗，就让当地的医生以抑郁症开药吃吃，病情时好时坏。直到2009年才去了北京安定医院。”家属称。

家属总结，躁郁症在孙乃虎身上，稳重、内敛为明显的观察指标。比如，孙乃虎病情稳定时表现为语速平稳、话少、表述严谨、表情较为严肃、性格内向、思维缜密，习惯慢慢地边说边用手势比画，体态稳健。

而当病情加重时，孙乃虎的睡眠会减少，话语增多，表现得兴奋、情绪高涨、反应敏捷、思维活跃。“夸大、活动多、乱消费、乱投资、冲动决定、行为草率、不计后果、易激怒、对家人漠不关心，严重时出现攻击行为、意识模糊等症状。”

在去纪委的当晚，妻子便发现孙乃虎出现胡言乱语、意识模糊等症状，正要设法送其前往北京安定医院治疗。但随之而来的行政拘留及留置，让一切停顿，且从此停药。

相关资料显示，在2009年前往北京安定医院后，孙乃虎还曾于2012年3月、4月、5月、6月、8月，2013年5月28日，2016年5月5日、5月31日、6月29日、7月26日、9月20日等时间前往该院治疗。

若以2001年明显症状为始，到前往纪委时，孙乃虎的精神疾患病史长达18年。如此漫长的过程中，多少人知晓其病情？

“我爱人的同事知道他的病情，不清楚上级是否知道，大部分村民知道，他的一些朋友、亲戚家人都知道，至于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我也说不准。”孙乃虎的妻子称。

“三宗罪”与报复疑云

事实上，就在2001年受刺激病发后，孙乃虎曾向府谷镇政府提出不想再担任村主任职务。但在上级领导多次劝导下，孙乃虎未能辞职。

“镇里领导们说，前石畔得靠他才行。这之后，我爱人也多次向村两委提出，因为有病，身体不好，想要辞去职务，但大家都说没他不行，也没人接管，没办法，他就只能继续担任。”直到2019年7月出台倡导书记主任一肩挑文件后，孙乃虎才以有病、身体不好为由，辞去村支书职务，为该村荣誉村支书。

据府谷县纪委4月7日通报称，孙乃虎涉嫌挪用资金、受贿、高利转贷三宗罪，“经中共榆林市纪委常委会会议研究，决定开除党籍”。

通报中指控涉嫌三项罪名中，其中挪用资金所指，系2011年8月，因成立某企业需要注册资金，孙乃虎被指挪用村企4800万元，后20多天内陆续归还。孙乃虎的家属认为，就注册资金问题，孙乃虎并不知情，且司法实践中该行为并不够罪。“榆林中院不久前有一例类似案件，也是挪用公司资金作为注册资金为无罪判决。“

受贿则指，2012年村企向某煤炭企业贷款1.5亿元后，孙乃虎曾收取200万元存单至个人账户，但通报也指出，这些钱后被用于偿还企业工程款。据家属介绍，孙乃虎没有想占有200万元存单，由于担心直接退回或上交村集体会得罪其他人，所以才变通了方法，将存单和身份证交给会计，让会计把钱入账当作借款人给村上的还款利息，但时隔多年后才知道会计私自决定处分了这200万元，孙乃虎为此还专门严厉训斥了会计，所以指控偿还企业工程款是不属实的。

而高利转贷所涉事项也发生在2012年，即孙乃虎与他人以某企业名义从银行获得贷款后，借款给某煤炭企业。

“转贷这个事情，当时在榆林很普遍，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这么干，都不知道这还会违法。全国很多人都在做，谁管过？为什么现在不追究别人而揪着我们不放？榆林地区也从未对这种普遍性行为进行追究。”孙乃虎妻子称。

律师认为，所涉及的罪名在证据上都存在重大瑕疵，高利转贷确属法律有明确规定，但在当时榆林地区普遍从事民间借贷、高利转贷的环境下，当事人主观上并不知道转贷行为是违法的，起码属于不具有犯罪的主观故意和主观恶性。

对于挪用资金，律师认为，因该资金仅用于验资使用，并未从事营利活动或其他违法活动且使用时间较短，远未达到3个月的标准，应不予追究；非公受贿必须有据为己有的实际占有行为，该款项的最终去向是进入村企业账户作为该煤炭企业的还款，且在2013年交入村集体账户，2016年以前已经进行了账务处置，同样应不以犯罪论处。

“本案中，当事人孙乃虎是否具有精神疾病，事关其是否具备刑事责任能力以及大小、是否具备刑事诉讼能力的问题，依法必须进行精神鉴定，这是属于当事人的基本权利，应当予以保护。”律师称。

此外，相关通报文件中，还指孙乃虎曾在2012年购买玉器摆件放在办公室，在宝鸡某寺庙上布施，给知青补偿5万元，给村两委成员购买7部手机，购买高档烟酒等。认为这些行为属于挥霍。

对此，孙乃虎的家属认为，村企有自主经营和决策权，即便是行政机关，这些行为也难以被认定为挥霍。上述行为均发生在十八大之前，且当地不少村子有修庙风俗，花的钱比前石畔村都多得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孙乃虎及村两委成员抱着希望村子发展顺利的朴素迷信愿望，做了一些事情，不应该算作挥霍。

至于向下乡知青发钱，系因知青提出要求，集体考虑到知青特殊身份和曾为村上的贡献，经村集体会议研究决定的，此举绝不应该被认定为挥霍。“村上也考虑他们确实为前石畔村苦一点、汗一点地作过贡献，现在村里富裕了，吃水不忘挖井人，也不应该忘了这些作过贡献的人，于是开会商量决定给每人补偿5万块钱，这不叫挥霍啊！这是任何一个有善意、有良知的人应该做的事啊。”孙乃虎的妻子认为。

对于买手机、烟酒等行为，孙乃虎的家属认为，村企也是典型的民营企业。“我们是城中村，耕地大部分被政府城建征用了，我们只能靠其他发展生存。那时办个个体小卖店批个证都很困难，可想而知民营企业在发展运作过程中有多么艰难。你现在倒追这些事，这是保护民企吗？再说手机，这几年工程多，经常需要联系，给大家配个手机，是开会决定的，也是实际需要。”

家属称，自2019年8月孙乃虎被留置以来，家属便向当地纪委等多部门反映孙乃虎的病情，并将相关病历、药物送往，希望能让孙乃虎尽快前往医院治疗。但前后20多次沟通后，孙乃虎至今未能实现服药，更未能结束羁押接受治疗。

“我们去反映，他们（指当地纪委）也认为是躁狂症病发，正常人不会这样，说研究下精神病人的相关规定，到移送公安、检察院了，他们说会把相关材料给公安、检察院，让他们进行精神鉴定，结果案子到了公安、检察院后又不让鉴定。他们说给上级汇报孙乃虎病情了。实际我们了解的是，他们并没有汇报，刻意隐瞒了这个病情。”家属称。

当地盛传，孙乃虎这件事一看就是被打击报复，不仅仅因其冒犯了纪委相关人员的个人尊严这么简单，更深层次原因是孙乃虎曾经为了维护村企合法利益得罪了同县的某个商人，而此人系纪委某位副书记的近亲属。

（编辑：孟庆伟 校对：颜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