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霞中学(少年往事之海霞)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毕业纪念册的扉页上，一行隽秀的文字触动心绪。文字下方的合影中，少年们稚嫩的脸庞阳光灿烂，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瘦女孩，蓬松短发，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这是初中毕业那年海霞老师和我们的最后留念。

来山中之前便听说大多数的执教老师都来自本地山村，还有些是师专刚毕业的学生，想必教学水平和我之前就读的县城中学相差甚远。父亲听完我一番说辞，脸上露出骄傲自信的神情：“山里孩子淳朴得很，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勤奋刻苦些，至于老师们，你就更不必担心啦，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开学那天，我一路跟随父亲来到教室门口，对面迎来一位剑眉星目、神情严肃的年轻男老师，打过招呼后知道他是班主任白老师，父亲交代过后便转身离开。白老师询问了我平时喜欢坐的位置，便径直进了教室，指着第二排中间的男孩子让他腾座位，男孩子脸露愠色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

突如其来的“优待”让我受宠若惊，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老师喊了声：“姑娘，你过来坐这里！”于是，我在全班同学讶异的目光和私语中羞赧着走进教室。

之后的每堂课，老师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在课前关切询问我的情况：“你就是裴老师家姑娘吧？有什么不懂不适应的地方一定要告诉老师呀！”“听说你成绩挺不错的，可要多跟同学们分享学习经验呀！”我紧张不安地应对着老师们的一次次点名，即便班上还有好几个和我一样的插班复读生，我也依旧成了全班瞩目的焦点，从清晨到日暮，四周灼热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让我对新环境的满心期待化作难耐的煎熬。

这样的“众星捧月”终于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戛然而止。海霞老师是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时隔二十年，我依然铭记着那让人惊艳的声音：“同学们，新学期的第一节课，我们一起来学习新闻通讯《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

近乎电视上新闻播音员的腔调，那是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音色，圆润明亮，婉转悠扬，洋洋盈耳，如一汪清泉洗涤着心灵，让人不自觉地抬头去寻——乌黑蓬松的短发、明亮清澈的眼睛、清瘦柔和的脸庞，二十多岁的女孩青春洋溢，在讲台上散发着自信迷人的光芒，课堂气氛热情高涨，恍惚间竟不觉身处山间陋舍，连破旧课桌上的坑洼裂痕也忽然变得好看起来。

初见的欢喜，让我情不自禁地和同学们一起沉浸在快乐的课堂气氛中，争先恐后地举起左手，想成为被老师眷顾的幸运儿。可事与愿违，短暂的四十五分钟过去，老师的眼神几乎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过，甚至连名字都不曾问津。

下课后，如过山车般的复杂情绪令我一蹶不振，“或许她只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不选我回答问题。”纯真的我试图自我安慰。“因为你是复读生吧，课本都学过一遍了，老师自然会挑我们没学过的答题啊！”同桌那个叫多毅的男孩子一语点破。“复读生”——多么刺耳的称呼！

是啊，既然选择了复读，注定要承受双倍的压力，不仅要面临再一次中考的未知，还要承担更多的期待，海霞老师的“区别对待”似乎更在情理之中。

之后半个月的语文课上，我不再表现出新学生般的兴致盎然，偶尔被提问，她也未叫过我的名字。慢慢发觉，她是一位性情温和、勤勉尽责的好老师，与一些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赞誉优生、训斥差生不同，她的课堂充满着柔声细语，总是真诚温暖地表达着对每位学生的喜爱，尤其是对待后进生，极少流露疾言厉色。

一次课上，她要求我们全文默写《沁园春·雪》，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未通过学生名单中，同桌多毅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顽皮地撅起嘴吹了吹额前那一缕深褐色卷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怎么办啊，优秀的你要搬凳子去老师办公室默写喽！”我斜了他一眼，拿着被画了红圈的作文本，搬起凳子磨磨蹭蹭向教师办公室走去。

山中条件艰苦，分配给老师们的房间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海霞老师的办公室位于教学楼旁边的二层小楼。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四五个被点名的同学趴在凳子上正在默写，我并未多想，在旁边放好凳子开始默写。看着我重新写的《沁园春·雪》，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沉吟了片刻抬头问我：“我记得你刚才不是只错了三个字吗？”我点点头，并未明白她的意思。“错三个字不用再默写全篇，只默写错字的段落即可。”“我……我不知道。”我有些傻眼。“你刚才应该直接来找我，听清楚要求再去默写。”

我默默低下头，她看出了我的不安，脸上浮现出笑意，安慰道：“没关系的，毕竟你也刚来没多久，以后不懂的要多听多问，回去吧！”我如释重负，正欲转身离开，她忽然又问：“你是叫裴……裴什么超来着？”我僵在那里，有种莫名的难过涌上心头，转身把作文本的封皮给她看，她微微蹙眉，认真读了一遍我的名字：“好，我记住啦！”看着她念我名字的专注神情，心中的困顿释然，原来，她真的只是记不清我的名字！

在她眼中，我只是一个刚入班的新学生，并不是被贴上标签的“复读生”，更不是“某位老师家的孩子”，不需要优待，更不需要给予任何压力。至此以后，她在课堂上洪亮地喊着我的名字，目光中充满期待和赞许。

第一次月考成绩发榜，我不负众望取得了全校第二名，红纸黑字的榜单张贴在荣誉墙上，班主任送来一个精致封面的软皮笔记本，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说是优等生的奖励。刚目送班主任离开，我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光荣榜前的清瘦身影，明亮的眼睛写满自豪，目光在前排的几个名字上停留了许久。第二天，她便对我们前几名的学生提出了新的要求：除了作文课，每周必须另写两到三篇作文，题材不限；希望工程为学校捐建的图书室开放后，每人每周至少要借阅一本书籍，写一篇读书笔记。我们虽个个面露难色，但依旧按照要求坚持了下来。

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段穿梭于教室和办公室的岁月，我们在文学世界中自由翱翔、大胆创作，在海霞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开启人生的写作启蒙课，偶尔也会有“妙笔生花”的成就感。彼时的我始终无法摆脱“好学生心态”的苦痛，来自周围的期待与学业的压力让我深陷“囹圄”，心中苦闷无人倾诉。终于在一次作文中直抒胸臆，袒露来山中之后的秘密心事。经过一天忐忑不安的等待，打开作文本的那一刻，满满两页耀眼的红色批语让我震惊不已，那是海霞老师的“回信”，字字句句直抵内心，让人如沐春风、热泪盈眶。她用温暖的笔触回应着我的苦楚：“看完你的文字甚为担忧，你是个心思细腻、踏实勤奋的好孩子，竟独自承受如此压力，若你愿意，以后有心事就写给老师吧！”此后每遇心结，便会用作文形式和老师谈心，她默契守护着我那些“青春秘事”，耐心地用专属秘语做成“钥匙”，慢慢为我解开心灵镣铐，一路为我披荆斩棘，任由我这只原野中奔跑的小兽自在肆意生长，奔向属于自己的光明。

山中冬天来得早，如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坠落，雪霁初晴，班主任令我和多毅等几个值日生到操场清扫积雪。雪未扫完，男孩子们便开始嬉戏着打起雪仗来，我看多毅一改往日调皮顽劣的性情并未加入他们，只是坐在旁边观战，颇为好奇询问他原因。他说：“你听过‘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这句话么？这是海霞老师刚来那年教我们的，也是这样的雪天，这样的场景。”在多毅的讲述中，我第一次知晓她初来山中时发生的故事。

那时的他们刚上初中，正是朝气蓬勃、精力旺盛、叛逆贪玩的年龄，大雪过后，少年们相约去操场打雪仗，雪球在欢声笑语中纷飞，他们玩得忘乎所以，早已将第二节的语文课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海霞老师出现，他们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操场上狼藉遍地，少年们的衣衫早已湿了大半，雪水夹着汗滴在发间流淌。没有言辞激烈的训斥，他们乖乖地在老师面前站成一排，或许是平日里见惯了她的温柔性情，竟有人在队列中低声嬉笑着，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生气的样子，少年们被罚跑操场五圈。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嘎吱嘎吱”踩碎满地晶莹，边跑边用余光看着旁边那个清瘦的身影，操场不大，五圈不长，他们很快跑够了五圈，却不知为何竟没敢停下来，冰凉的雪花开始飘落，老师脸上早已恢复温柔神色，眼中流露出不忍和无奈，她高声唤着让少年们停下，可是年少的他们却如脱缰的马驹，继续倔强地奔跑着。

雪越下越大，她不知何时已在少年们身边跟着奔跑起来，一圈又一圈，漫天洁白缀满全身，似有话语在风中淹没，少年们回头看着风雪中的她，倔强的心柔软下来，在泪眼朦胧中停下脚步。

后来的他们，再未因为贪玩逃课，与老师的情谊也日益深厚。“她是我见过的，对我们这些后进生最好的老师。”少年藏起脸上的羞涩，在白雪皑皑的操场上袒露着晶莹纯真的心。

时至今日，我已无法知晓那些随风雪飘散的对白，却见证了如白雪般的少年们从桀骜不驯变得沉稳懂事，在老师的谆谆教导下各自开启新的人生轨道。

毕业那年，我们成为建校以来升入重点高中人数最多的一届学生。

再遇海霞老师是在刚入高三的那年，学校为筹备组建初中部，在全县选聘了一批优秀教师，报到那天中午，我与老师在学校食堂相遇，至今仍记得那时飞奔向她的情景。

幸得命运如此眷顾，在那些奋战高考的艰难日子里，依然有老师的倾情陪伴，仿佛又回到往日的山中岁月。我常拿着印成铅字的全校优秀范文跑进她的办公室，骄傲地指着自己的名字给她看，也时常会隔着长长的走廊通道看她上课的样子，穿越流年的璀璨，那些在宽敞明亮中凝目聆听的孩子们，竟像极了少年时代的我。

如今，小城春意未满，我寻着两年前的记忆给海霞老师的地址寄信，信中写道：“岁月缱绻，葳蕤生香，二十年未见，不知现在的您是否一切安好？学生最害怕打开往事的缺口，越是惦念，越是能看清这韶华易逝，岁月倥偬。”几天后，惊喜收到老师的信息回复：“相遇那年，你十四岁，我二十一岁，你好胜倔强，我激情满怀。不曾想，当初年少稚嫩的你竟已妙笔生花，温情满怀，早已忘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和交谈，但你那倔强的表情却愈加清晰，更不承想自己竟成了你芬芳花叶上最美的太阳。当年也许是内心的一份温度，也许只是作为老师的责任心，竟让你铭记至今。老师现在不敢说桃李满天下，但已努力耕耘了二十五年，学生之中考上名牌、重点大学的众多，但能有我们这份情意的就只有你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谢谢你，让我拥有人生中最美的遇见！”

此间少年，往事如歌。师恩如海，衔草难报，教泽流芳，倾我至诚。念吾恩师，拳拳赤诚，若有缘再见，愿与您在桃李芬芳中细数锦素流年，在灿烂星辰下诉尽恩情千言……